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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3、第七十二章

  守卫和宫人们辛苦了整整一夜,才终于将北漠王宫熊熊燃烧的大火扑灭。只见火舌所过之处,小半个王宫都烧成了一片狼藉。所幸他们救火及时,不但无人伤亡,宫中的文书和贵重之物也并未遭到焚毁。

  众人刚刚松了一口气,正欲散去休息,下一刻便见宫门大敞,程隼纵马驰入,马背上还驮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。

  “太医——!快叫太医——!快——!”

  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位精明强干、心机深沉的年轻大可汗露出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,仿佛天要塌下来了似的。

  程隼翻身下马,打横抱起房戟,旋风一般冲入了寝殿,后边跟着匆匆赶到,尚在气喘吁吁的众位太医。

  待程隼将房戟安放在榻上,为首的太医才注意到了程隼身上的血迹,只见暗红的一大片,已然浸透了衣裳,不由得惊叫了一声:“大汗!”

  “我没事!”程隼指着昏迷的房戟,吼道,“快点救他!”

  “遵、遵命!”太医赶忙上前察看,却发现房戟身上并无伤口,思及房戟宣赵人的身份,脑海中灵光乍现,同时却不禁哆嗦了起来,“大汗,这是滑胎的征兆,只怕是……凶多吉少啊……”

  “再敢说出这种话,我就拔了你的舌头。”程隼凤眸一敛,周身的气势顷刻间变得森寒无比,“治好了他,我重重有赏。若是治不好他,我要你们所有人给他陪葬!”

  经过太医们的轮番侍疾,血终于是止住了,而房戟却始终双目紧闭,呼吸微弱。宫人端了汤药上来,却喂不进房戟的嘴,勺子抵在齿关,药汁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。程隼看得心焦,干脆夺过宫人手中的药碗,自已喝了药汁含在嘴里,捏住房戟的双颊,令他的嘴唇微微张开,低头将汤药渡了进去,又堵住房戟的唇瓣逼他咽下。这招着实奏效,一大碗汤药尽数进了房戟的肚子,使他的气色看起来红润了些许。

  那药极为苦涩,在口中过了一遍又一遍,几乎令人舌头发麻,程隼却仿佛全然失去了味觉,放下药碗,吩咐道:“以后他要喝的药都由我来喂。去熬些温补的粥来。”

  宫人领了吩咐,匆匆赶去知会膳房。程隼随即转向一旁的随从,“传令下去,今夜身在王宫的所有人,没有我的准许,不许踏出宫门一步。”

  “谨遵汗命。”随从颔首称是。

  程隼用指尖挑起床角剩余的半截锁链,眯起了眸子,只见其上的断口平滑整齐,似是被人一刀斩断。

  怎样锋利的刀刃,才能轻而易举地斩断如此坚固的锁链?

  他原以为将房戟留在王宫,交由自己最信任的手下照看是最稳妥不过的办法。没想到,自己眼中固若金汤的王宫,居然也出了内鬼。

  若果真助房戟逃回了大秦,也算是他们手段高明。可是结果恰恰相反,不但未能让房戟得偿所愿,还害得他性命堪忧,实在是罪该万死。

  “他几时能醒来?”程隼问太医。

  “启禀大汗,滑胎后三日最为凶险,若三日内能够苏醒,便性命无虞。”若是醒不过来,十有八九要撒手人寰了。太医原想接着说下去,一想起方才程隼的怒叱,赶紧将这话咽进了肚子,转而道,“臣等定当竭力救治。好在殿下身体强健,想来吉人自有天相,定能逢凶化吉。”

  程隼摸了摸房戟的侧颊,动作温柔得犹如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,“那便借你吉言了。”

  一连三日,程隼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房戟床前,侍疾的太医尚可轮值,唯有程隼一人不眠不休,昔日流光溢彩的凤眸如今遍布血丝,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。

  随从看得心痛,忍不住道:“大汗,且去歇息一会儿吧,这里有太医看着,出不了事的。”

  程隼摇摇头,视线未曾离开房戟半分,“我只不过离开了一个月,他便成了现在这副样子。同样的错误,我绝不会再犯第二次。他醒来之前,我不会离开他一步。”

  程隼一道旨意,将失火当夜身在王宫的所有人拘在了宫中,这其中便包括房仪。

  房仪花重金贿赂了太医院的一名药童,这才知道房戟夜奔未成,被恰好返回王城的程隼给捉了回来,身上虽未受什么伤,却失掉了腹中胎儿,功血崩漏,脉象紊乱,至今昏迷未醒。

  “房戟滑胎了?可知那胎儿月份几何?”房仪疑惑地追问。

  “听太医们说,约莫有三个月了。”

  药童掂了掂钱袋,一瞅四下无人,又凑近房仪,神神秘秘告诉他,“大汗对那汉人公子着实是心疼得紧,这几日一直衣不解带地亲自照看,寸步不离他的卧榻。大汗还放话说,若是那汉人公子醒不过来,便要整个太医院一同陪葬呢!”

  药童说罢,正在咋舌,却见房仪脸如锅底,像是气极了的样子,这才想起在房戟入宫之前,这一位也是承过大可汗的恩宠的。如今恩宠不复,天差地别,岂能不妒火中烧?他暗暗怪自己多嘴,借口说太医院那边还有事在身,忙不迭地退了下去。

  房仪咬紧了指甲,丛生的嫉妒宛如扭曲的毒蛇,蛇牙滴下的毒液不住地腐蚀着他的心脏。

  难怪自己当日前去寻衅,劝房戟好生侍奉程隼,为他绵延子嗣时,房戟会那般不屑一顾。

  原是程隼从未与他云雨。

  三个月的身孕,想必房戟来到北漠之前便已怀胎腹中。而那胎儿的父亲自不必说,定是那大秦国君嬴戈了。

  宣赵男子体质特殊,孕时无法行`房,而强行堕胎又极有可能一尸两命。程隼那般阴鸷冷酷之人,因顾惜房戟的性命,居然能容忍嬴戈的血脉安安稳稳地在房戟肚子里待了这么久。

  正是这份顾惜,令房仪感到切齿的憎恨。

  即便无法立刻与房戟被翻红浪,共赴巫山,程隼仍然再也未找过自己,哪怕仅仅是单纯的泄`欲。

  一个权倾一国的男人,竟然为了一个怀有他人骨肉的人心甘情愿地守身如玉。

  这是房仪始终求而不得的爱与珍视。

  同样的珍视,他也曾经见过的。在大秦宫中,小太子的百日宴上,嬴戈与房戟二人,那般柔情蜜意,无需曲意逢迎,只一个眼神便心有灵犀,相视展颜。

  房仪愈想愈是妒火中烧,恨不能当即扑到房戟面前,抓花那张令人憎恶的脸。

  房戟除了命好,哪点比得过自己?给程隼下了迷魂药还嫌不够,又勾走了嬴戈的魂魄,连宫人小厮都偏袒于他!他凭什么拥有着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?凭什么抛弃大秦尊荣无比的王后之位只身赴往北漠?又凭什么对程隼的满腔爱意置若罔闻,甚至弃之如敝屣?!

  但依那药童所说,程隼寸步不离房戟身畔,哪怕自己想对房戟下手,也无计可施。

  实在是可恶!房仪怨愤地锤了一下面前的几案。

  只能盼着房戟月值年灾,死在这个关头才好。房戟在黑暗中徘徊了许久,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,此处便是阴曹地府。

  记忆中最后的景象,是自己倒在地上,感觉到生命随着血液一起汨汨流逝,他想抬起手捂住肚子,安慰那个孩子别怕,却没有力气。

  房戟环顾四周,并未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。

  到头来,他还是孤身一人啊。

  明明只差一点,明明他离大秦已经那么近了。

  他居然到死都没能再看到嬴戈一眼。

  房戟问候了一百遍老天爷的祖宗十八代,黑暗的空间内却只有他自己的回声。他无聊地坐了下来,思考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转世投胎,总不能永远困在这个黑不隆冬的地方吧。

  “叠玉!”

  “爹爹!”

  房戟悚然一惊,连忙四处寻觅那叫声的源头。然而眼前的黑暗无边无际,他遍寻不得。

  “嬴戈!钺儿!是你们吗?”房戟大声喊道。

  无人出现,可是来自远方的声音愈发清晰,“爹爹!钺儿好想你啊!父王也好想你!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?”

  “我……”房戟心头一阵悸动,听着那稚嫩的童声,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嬴钺,爹爹再也回不去了。

  想当初,自己离开王宫时,嬴钺还不会说话,只能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“勾勾”。

  他好想把嬴钺抱在怀里,亲耳听他喊自己“爹爹”。

  “叠玉。”

  ……嬴戈?

  “寡人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你,你可一切安好?”

  熟悉的嗓音萦绕在耳畔,房戟眼眶发酸,颤声道:“我好想你……”

  “快回来罢,回到寡人身边来,让寡人抱抱你。”

  声音的源头传来一线亮光,房戟二话不说便朝那光源奔去。光线愈来愈强,逐渐撕破了黑暗——

  “殿下醒了!”

  房戟赫然睁开双目,看见头顶异域风格的雪白软纱床帐。

  他转动眼珠,只见程隼紧紧握着他的手,布满血丝的双眸中透出狂喜,身后是一群神情激动而又如释重负的太医和宫人。

  怎么回事?叫醒自己的不是嬴戈和嬴钺么?

  房戟的大脑如同生了锈一般,艰难地转了半晌,才终于接受眼前的事实。

  他没有死,而是被北漠的太医救了回来。

  “你感觉怎么样?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我——”程隼鲜少如此兴奋,可他的话却因房戟的下一个动作戛然而止。

  房戟抽出被他握着的手,摸了摸自己的小腹。

  原本些微隆起的地方变得一片平坦,房戟轻声问:“……孩子呢?”

  众人噤若寒蝉。

  需知以他滑胎之凶险,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实属不易,又哪里顾得上腹中刚刚成型的胎儿。

  况且,太医们皆心知肚明,房戟腹中之子本就是死胎,无论如何也是保不住的。

  但是程隼不发话,没有人胆敢说出这一实情。

  程隼覆上房戟的手背,说道:“那个踢了你肚子的蠢货,我已经叫人凌迟处死了。你不要太过伤心,太医说,这个孩子发育得不太好,就算足月也生不下来的。”他挤出一丝微笑,“如果你想要孩子,我们以后……”

  “出去。”

  程隼愣住了。

  后面的太医和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,生怕程隼动怒,殃及自身。

  房戟的语气很平静,他转过头,不看程隼,淡淡地重复了一遍,“出去。”

  程隼沉默了一会儿,居然真的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。

  寝殿厚重的大门阖上,众太医及宫人害怕遭到牵连,得了程隼的首肯便匆忙告退了。

  走在最后的宫女忍不住转过头,只见程隼没有离开,他将额头抵在寝殿门上,俊秀的面容上满是痛苦,几乎要将人的心揪碎。

  隔着厚厚的门扉,他仍然能够听见房戟沉痛的低吼,悲恸到了极致,绝望到了极致,令他撕心裂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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