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 第 33 章_重生后王妃咸鱼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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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 第 33 章

  夜风缱绻,朱谦沿着水畔一路往北行,煜王府人少地阔,偶有奴仆穿梭其间,越发衬得府邸幽然宁静,水泊坐落在府西,西北角引活泉入府,花卉满园,碧竹为缀,游廊亭台,一路绵延至天心阁。

  到了天心阁附近,方觉人烟荟萃,仆从如云,暮烟缭绕,灯芒倾泻,临水的敞轩中,一少妇靠卧在罗汉床,远远瞧去,她眉目轻倦,举止投足流露出几分妩媚风情。婢子捧着瓜果献上,仆妇抱着丝绸锦缎供她挑选,她手里却摇着不知哪送来的一面牛皮绷面小手鼓,她眉眼鲜活卧在一片喧嚣里,伴着那一窗翠竹摇曳,一池波光粼粼,如同一幅舒展开来的画卷。

  倒是逍遥自在。

  他在外经天纬地,为的不就是家里女人孩子安享荣华吗,哪里还能再怪她。

  朱谦抬步,颀长的身影褪去一身锋芒,踏入那人间烟火里。

  女婢瞧见朱谦驾临,均磕头请安悄声退了下去。

  沈妆儿正趴在罗汉床,手执一细狼毫在牛皮面鼓上信手画画,玉足高高晃起,秀笔生花,很快,巴掌大的小鼓上浅浅落下几笔,勾勒出一惟妙惟肖的大肚佛来。

  朱谦目光越过那细软的发梢,凝睇那人物,上回隔得远,瞧不清她画作如何,今日亲眼见她落笔,画艺娴熟,入木三分。

  沈妆儿盯着那笑佛的大肚子,托腮一笑,将狼毫掷开,玉臂从袖下勾了出来,

  “取我私印来”

  朱谦顿了下,往旁边小案扫了一眼,看到一方极小的寿山石小印,执起看了一眼印面,写着“槛外梅”三字,登时哭笑不得,她什么时候给自己折腾出这样的别号来。

  槛外,也有隐喻出家的意思。

  朱谦气得不轻,却还是将印递给她。

  伸过来的长臂无疑是结实修长的。

  沈妆儿吓了一跳,手中小鼓一落,朱谦连忙将其托了起来,东西依旧递到她跟前,整暇看着她,“怎么了?不是要落款吗?”

  沈妆儿那一瞬间脸色是不好看的,带着几分无可遮掩的恼怒与惊吓,她扭身坐了起来,心有余悸,理了理裙衫盯着他,面有冷色,

  “王爷什么时候沾了躲在人身后不吭声的毛病?”

  朱谦怔然看着她,把她吓成这样?就没有一点惊喜?

  心里慢腾腾泛起些许涩意。

  少顷,脑海浮现温宁恰才的话,兴许他以往也曾这么对她,该。

  于是好脾气地将面鼓与寿山印再次往前一送,哄着道,“是我不对,见你画的入神,便没搅你。”

  这个空档,沈妆儿已将情绪收敛,接过面鼓和小印落款,圆融秀美的“槛外梅”三字篆体绰绰约约落在右下角,将面鼓置于一旁,懒懒从罗汉床上起身,与朱谦纳了个福,引着他在罗汉床一侧坐下,亲自给他斟了一杯碧螺春,

  “王爷可用晚膳?”

  “我在都察院吃过,”

  朱谦目光落在那小鼓上,拾在掌心把玩,画得果然极好,他甚是喜欢,便道,“可否送我?”

  沈妆儿愣住了,恍惚记得前世她曾向朱谦讨要过字画,朱谦冷冷掀起眼睑盯着她,那一眼仿佛在说,她不懂文墨,莫要浪费他心思,后来再也不敢要了。

  沈妆儿冷着脸将小鼓夺过,嫌弃似的往旁边篓子一扔,“这点小玩意儿莫要沾污了王爷的眼”

  朱谦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
  目光落在她面容,她眉眼如同沾了暖芒,白皙的手指浅浅握着一青花瓷的茶盏,骨细丰盈,整个人浸润在光芒里,如玉一般温润。

  四下扫了一眼,方觉敞轩前方的门廊下挂着一排灯笼,那灯盏上画着各式各样的宫廷美人

  嬉戏图,远远便觉得惟妙惟肖,意趣横生,心里有些发痒,欲过去细瞧,可瞥见沈妆儿冷言冷语的,又怕掉面子,干脆坐着不动。

  他等着她与他诉苦,默坐片刻,沈妆儿却绝口不提在宫中受委屈之事,还是那般大度体贴,亏他以前未能分些心思在她身上,朱谦越发生出几分愧色,

  “今后无事,你不必入宫,若谁为难了你,只管回来告诉我。”

  沈妆儿愣了一下,由衷松了一口气,这叫因祸得福。

  “妾身遵命。”

  朱谦捏着茶盏,看着宠辱不惊的她,近来妻子变化真是极大,万事从容不迫,不骄不躁,倘若他日真能问鼎登极,妻子这副气派便是国母典范。

  心中对沈妆儿越发满意了些。

  主动与她说起近来自己安排,好叫沈妆儿心里有数。

  沈妆儿坐在他对面老神在在听着,心里琢磨今日隽娘购来的那篓子玩具,回头挑些好的送去淮阳侯府给小外甥女。

  冷不丁听见朱谦谈起军演,登时提了个心眼,

  “王爷,您说再过一段时日,要去边关?得去多久?”

  朱谦总算在她脸上看到了几分急切,看来是不舍得他离开,淡声回,“数月方归。”

  沈妆儿茶也不喝了,腿也不摆了,连忙爬坐起来,认真看着他,“数月是多久?”

  现在是五月中,孩子是九月来的,当中只剩下四个月,朱谦若离开数月,她去哪里怀孩子?

  前世朱谦从来不与她说公务,她并不知有没有这一场军演,怀孕之前,朱谦也曾离京过一段时间,不过半月就回来了,后来没多久她便有孕在身,紧接着皇帝在千秋宴上骤然驾崩,朱谦离京,京城出现动乱。

  眼下朱谦说要离开数月,当如何是好?

  黑白分明的眼,盛满了焦虑,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。

  朱谦心口的褶皱总算得到抚平,“快则一月,慢则三月”见沈妆儿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下去,倏忽转了口,“我会尽快赶回,至多不超过两个半月。”

  沈妆儿脸色并未好转,细眉皱巴巴的,一副无措的模样。

  朱谦心一下便软了,将罗汉床当中的小案给挪开,抬手径直将人给抱在怀里,沈妆儿娇躯微颤,却未推他,这如同一个信号,给了朱谦莫大的鼓励,朱谦打横抱起她,径直往内室走。

  沈妆儿闭了闭眼,轻轻吐息,抱紧了他脖颈,在他怀里低声问道,

  “您什么时候去?”

  “还有半月,”他嗓音暗哑,语气却是极为平静,

  “蒙兀闻大晋举行讲武比试,特提出派一使团与会,我曾数度与蒙兀交手,父皇遣我前去迎候并布置军演一事,确保此事万无一失,倘若能一举震慑蒙兀,可保边境数年太平。”

  珠帘从二人身上滑下,朱谦将她抱入内室,将人放在架子床上。

  室内灯火跳跃,他俯身看了过来,一身的清冽气息将她笼罩,神情隐在半明半暗之间。

  沈妆儿思绪却飘得有些远,他中间出去两个半月,掰指算一算,离开前的半月,回来后的一月,则是她怀孕的最好时机。

  等朱谦离开,她便得捋一捋前世的事,有些事得未雨绸缪备起来。

  沉重不稳的呼吸扑洒过来。

  沈妆儿只觉眼前一暗,她闭了闭眼,颤声问道,

  “王爷,您的伤痊愈了吗?”

  这话仿佛惹到了朱谦,他一言不发,用行动证明。

  今日的沈妆儿总算回转了些,柔顺地配合他,朱谦便有些舍不得放下,时轻时重吊着她。

  重生后,这事上沈妆儿向来是应付朱谦,如今更是一心为子嗣,巴不得他快些结束,偏偏朱谦不上不下,沈

  妆儿被折磨得有些难受,便呐声道,

  “王爷果然伤势还未痊愈”

  两世经验,朱谦虽天赋异禀,可从未在这等事上意气用事,原以为激他一句,他定迅速结束甚至摔门离去,哪知如今朱谦耐心比想象中要好,让她吃了亏。

  床下受了她几回冷眼,床上便想着征服她。

  末尾深深抵着,不肯退出,贴着她耳郭问,

  “廊芜下的灯盏赠我一个?”

  这架势是不答应便不放过她,沈妆儿闭着眼嗯出一声。

  待朱谦松开她,她便将自己垫的高高的,今日得一老妪提醒,方知房事结束后不能过快洗浴,要仰躺着些,这样容易受孕,沈妆儿照做。

  朱谦看不懂女人家这些举止,见她一张殷红的小脸埋在里侧,只当她生气了。

  “我抱你去沐浴?”他俯身过来,哄着道。

  沈妆儿懒得与他解释,精疲力尽道,“王爷去洗吧,妾身不急,若是王爷嫌弃,便回前院去睡”

  朱谦被她噎得不轻。

  待洗好回来,沈妆儿竟然睡着了。

  那张小脸娇颜酡醉,长睫密集地覆在眼下,乖巧软绵,朱谦心里也跟着软成一片,唤来留荷替她擦拭一番,倚着她睡下。

  这一夜沈妆儿睡得并不好,翌日上午气恹恹的,打起精神操持了半日府中诸事,西苑这头人手大换血,洛氏那些心腹婆子女婢,该打发的打发,该发卖的发卖,除了洛夫人的屋子,其余之处均查抄一番,倒还搜出不少钱财,其中不少是王府之物,该入库的便入库,余下也赏了下人,上下欢喜。

  洛氏姐妹被送去寺庙,许多观望的下人纷纷铆足了劲来沈妆儿跟前表忠心,沈妆儿有心料理了几个不听使唤的婆子,抓大放小,杀鸡儆猴,很好震慑了后院。

  午膳用了一盘粉蒸肉,一碟藕尖炒肉,便作罢,消食半个时辰,便往罗汉床上一趟,呼呼补眠。

  大约申时三刻,留荷急匆匆将她摇醒,“主子,大姑奶奶来了。”

  “什么大姑奶奶”沈妆儿迷迷糊糊,撑起半个身骤然反应过来,立即醒了神,“大姐来了?”

  留荷笑着点头,扶着她起床,“是呢,还带了双双小小姐过来。”

  沈妆儿喜上眉梢,连忙趿鞋下榻,目光往窗外掠,轻快问,“人呢?”

  留荷回道,“听雨已去侧门迎接,想必很快便到了。”

  沈妆儿赶忙梳好头发,穿戴妥当,正要迎了出去,听雨已引着沈娇儿与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进入门廊,只见那小姑娘大约不到三岁年纪,梳的一对双丫髻,扎着粉色的飘带,双颊粉红如桃,活像是年画里走出的花童。

  双双牵着沈娇儿衣角,看到沈妆儿咧开嘴腼腆地笑了,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,“姨母”

  那双眼黑啾啾的,如同一汪水似的,沈妆儿心一下便化了,

  “双双”连忙走过去,将孩子搂在怀里。

  她前世今生都盼着有个孩儿,一见到这般可爱的女儿,满眼的艳羡。

  将人抱入轩内,分主宾落座。

  双双是个自来熟,倚在沈妆儿怀里也没半点认生,留荷亲自奉来果子点心,沈妆儿净了手,挑了一块玉豆糕给双双,双双张开贝齿将整块糕点咬入嘴中,双颊鼓如鱼鳃,一屋子人笑出声来。

  “大姐怎么有空来看我?”

  沈娇儿坐在她对面,笑容有几分憔悴,“今日二妹与杨三郎过定,我正好回了家里,昌王府的事传遍了京城,祖母不放心你,几个妹妹年纪小不经事,便遣我来探望,原还有些担心,瞧你这气色,睡得这般沉,可知是没往心里去。”

  沈妆儿满脸愧色,“都出嫁了这般久,总是

  劳累祖母忧心,是我之过,我待会便遣人去回祖母的话,我很好,让她老人家放心。”

 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沈娇儿,沈娇儿眼眶泛酸,怔怔的竟是没说话。

  沈妆儿瞧她这副神色,将孩子递给留荷,示意婢子们退下。

  斜阳在水面铺了一池碎光,茂密的树枝宛如细长的触手,伸向蔚蓝的苍穹。

  水轩内静谧无声。

  沈娇儿眼底隐隐泛着水光,垂眸,一行泪滑下。

  沈妆儿瞧在眼里,忧心问道,“大姐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
  沈娇儿强忍着泪,摇头失笑,“左不过那些琐事,我只是在想,我们姐妹子嗣怎么这么艰难,我自生了双儿,整整三年不曾有孕,忍着满腔的屈辱给他纳了妾,夫君倒是好,一直暗中给妾室喂避子汤,可这段时日,婆母言下之意是要停了避子汤,我这心里呀,刀割一般疼。”

  “我原以为处处讨好她,她能给我留些面子,这回广宁伯夫人托她做媒,她自个儿不屑于出面,便唆使我来娘家说项,我瞧着杨三郎不错,也就依了她,不成想,也没捞到半点情面,还说还说是替我娘家解忧说玫儿高攀了杨三郎”

  沈娇儿哽咽着,心口千万只虫蚁在咬似的,钻心的疼。

  沈妆儿听到最后一句,脸色跟着泛青,“简直欺人太甚!”

  “那姐夫呢?”

  提起霍许,沈娇儿眼底溢出几分柔色,“你姐夫倒是还好,只可惜性子懦弱了些,由着他娘做主,我就怕久而久之,他迟早被他娘说动”

  “对了,我听说你们府上也住着一双表姐妹,王爷可有意纳为妾室?”

  沈妆儿道,“前不久闹事,被王爷送去庙里看管。”

  沈娇儿吃了一惊,旋即露出几分艳羡,拍着她手背,“看来王爷对你还算有心”

  沈妆儿无意解释经过,便顺从她点了头。

  沈娇儿望着渐沉的天色叹道,“不瞒你说,淮阳侯府已是面子光鲜,里子难看,这些年一家子开支甚大,早已不复当年光景,这些年我嫁妆也贴了七七八八,婆母见我已不中用,便把主意打到夫君一表妹身上,这位表妹,是商户出身,家财万贯,万一真让她进了门,我哪有立足之地?”

  沈妆儿听到这,脸色已沉如凝水,这才想起,前世淮阳侯府在京中动乱不久后,举家搬回了老家,直到朱谦登基为帝方回京,她派人前去淮阳侯府宣大姐入宫叙话,却被告之,大姐怀了胎在老家养身子,起先没多想,后来辗转得到消息,淮阳侯府已将妾室扶为平妻,而沈娇儿被妾室逼得落了胎扔去了庄子上,那时她病入膏肓,几番想求朱谦帮沈娇儿主持公道,终是没能等到他出现,便撒手人寰。

  心头热浪一滚,沈妆儿探身握住了沈娇儿的手腕,

  “长姐,你答应我,无论如何想办法,不能让那妾室入门。”

  沈娇儿怔了下,只觉沈妆儿眼底布满坚决,仿佛她行错一步便跌入万丈深渊似的,是不是吓着妆儿了?

  沈娇儿愧色顿生,“好好好,我知道了,我会想法子的,妆儿,都怪我,不该与你说这些,叫你为我操心。”

  沈妆儿岔开话题,“咱们姐妹许久不曾叙话,好不容易出门一趟,今日你与双双便住在这里。”

  沈娇儿闻言大惊失色,“那可不成,家里还需我”

  一语未落,被沈妆儿打断道,“长姐,我知晓你在淮阳侯府掌着中馈,日日替侯府操劳,片刻都离不得,这一回,且让他们瞧一瞧,你不回去,家里乱成什么样,省得没人记你的功劳”

  沈娇儿从未听过这样的论断,一时惶惶不已,“这不太好吧,我怕”

  “怕什么?”沈妆

  儿浑身流露出泰定的雍容,眸光流转,笑道,“就说是我留你和双双过夜,想必侯夫人也不敢置喙。”

  沈娇儿怔怔望着妆儿,仿佛是头一回认识她似的,也对,原先怎么没想到呢,她的妹妹是煜王妃,是当今皇家儿媳,七皇子朱谦近来执掌军器监,重得圣上重用,就连二伯父也升任军器监监正,她怕什么?畏首畏尾的,反而被人看轻。

  募的涌上一抹意气,沈娇儿颔首,“就依妹妹安排。”

  双双听闻要在王府留宿一夜,高兴地手舞足蹈,四处乱跑,沈娇儿急得生怕她撞坏了物件,连连喝住她,却被沈妆儿给制止,

  “物件哪有人重要,双双高兴就让她跑,别摔着便是。”又唤来隽娘,

  “你领着双双四处逛一逛,莫要约束了她,自然也不能让人冲撞了她。”

  “奴婢遵命。”

  “对了,妆儿,我这趟来,还有一件事与你说,普华寺的灵远大师打西域回京,听闻他的签很灵验,我想择日去求个签,再拜拜送子观音,要不,咱们一起去?”

  沈妆儿心中正惦记着孩子的事,上苍能将她重新送回来,想必也不吝赐她一个孩子,便颔首,“择日不如撞日,明日我便随你一道去。”

  朱谦忙完正想回后院,听闻沈妆儿长姐过府探望,今夜还要留宿,一时眉头皱得死死的,掉头回了书房。

  沈妆儿派人将膳食送去书房靖安阁,自个儿却是抱着双双,一勺勺给她喂糕点软食,双双张开粉嘟嘟一张小嘴,时不时扑腾一口,好朝自己母亲露出得意之色,

  沈娇儿捏了捏她脸颊,“姨母惯着你,你便神气了。”又看了一眼渐暗的天色,问道,“王爷呢?你不去服侍王爷用膳?”

  沈妆儿浑不在意,继续喂汤水给双双喝,“王爷在书房用膳,无碍的。”

  沈娇儿也不敢多问。

  半夜,朱谦收到急讯,军器监研制出的火炮走了火,伤了些士兵,他需连夜出城查看,临走前,不知怎么想起了沈妆儿,昨夜她眼巴巴不希望他离京的模样在脑海闪过,心中一时不忍,掉头来了后院。

  隔着一层素纱,清晰瞥见她坐在轩窗下,怀里抱着一稚儿,那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,亮晶晶的,咿呀咿呀在认字,沈妆儿搂着她,眼底的笑似一泓春水,画面渐渐浸入他脑海,若她成为母亲,定是个温柔且耐心的阿母。

  驻足片刻,终是未打搅,转身,清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。

  五月十二日晨,绵长的朝阳洒落庭院,夏木荫荫,亭台阁谢皆掩映在这片葳蕤之间。

  姐妹俩早起梳洗妥当,双双睡得睁不开眼,鼓囊囊的颊边还留着口水,沈妆儿还未照顾过孩子,便预先学习着,亲自替双双擦拭,小姑娘不肯睁眼,拦腰抱住她,使劲往她怀里蹭,

  “娘”

  这一声娘,叫得沈妆儿红了眼眶。

  嗓音柔软,淬了蜜糖似的,淌入她那干涸的心田,沈妆儿呵护至宝似的将她搂入怀里,“双双”

  沈娇儿瞧着原要斥责女儿,瞥见沈妆儿这副神情,就知道她太想要个孩子了,一时心疼,装作没瞧见的,吩咐下人将双双吃食与衣物搬上马车。

  辰时初刻,一行人出了门,温宁亲自送到门口,沈妆儿先安置沈娇儿母女上车,方折回来问道,“你说王爷昨夜出城了?”

  “是”温宁满脸疑惑,“王妃不知道吗?王爷昨夜不是回了后院一趟?”

  沈妆儿怔住,他昨夜回了后院?她怎么没瞧见,

  “出什么事了?”

  温宁将案子简单一说,“倒也不算严重,伤了几个人,王妃放心,王爷会处置妥当的”

  沈妆儿听见伤了人,心里便不好受,只

  是此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,便说,“我知道了”转身登车离开。

  普华寺坐落在京郊普华山,山头不高,几处山脉绵延一片,状如卧牛,而普华寺恰恰坐落在牛腰处,远远的,越过丛丛翠林可见宝盖金光闪闪,如同佛光临世,平日香火极是旺盛。

  恰恰有一处空旷的山头,草蔓荫荫,可瞻仰金光宝顶,每每有行人路过,皆在此驻足朝佛寺跪拜。

  沈妆儿出行,自有王府侍卫开道,行到此处见行人拦了路,便要强势赶走,为沈妆儿所阻,因此耽搁了些时候,等马车行至山门下,已是午时初。

  从山门至上方大雄宝殿,有整整一百零八石阶,奶娘与女婢轮流牵着双双,沈娇儿与沈妆儿姐妹相互搀扶,才走了一半,沈娇儿便气喘喘的,走不动了。

  汗水自额角滑了下来,人立在阳光下,那厚厚的脂粉便遮掩不住眼角的疲态,骨相亦是美的,可惜便是少了几分红润的气色,沈妆儿瞧在眼里,疼在心里。

  寻了一处树荫下小憩片刻,方一鼓作气上了大雄宝殿,玉台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
  灵远大师名贯四海,今日天气又是不错,慕名而来的便不在少数,亦有不少官宦夫人远远瞧见了沈妆儿,过来行礼,沈妆儿一一应酬。

  沈娇儿倚在她身侧,扫了一眼花团锦簇的玉台,悄声道,“人这么多,也不知何时能轮到咱们?”沈娇儿也是淮阳侯府长媳,偏偏在这权贵遍地的京城不够看,堪堪扫了这么一眼,便有不下三家公爵府邸的女眷,想必都是慕名而来。

  沈妆儿拍了拍她手背,安抚道,“莫急。”又吩咐身侧的留荷,“快些将香烛果品先去奉上。”留荷先行一步,留下听雨在一侧侍奉。

  沈娇儿担心双双坐不住,安排奶娘并厉害的婆子领着她去玩,昨一日隽娘与双双处得极为愉快,满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姑娘,便两眼冒光看着沈妆儿,沈妆儿失笑,“我正不放心,你跟着去也好。”又遣了三名侍卫跟着,一行人护着小孩儿往后院放生池玩去了。

  护驾的王府侍卫长曲毅正是曲风的兄长,早已安排知客僧迎候,来的是一位年纪四十上下的大僧,从袈裟品阶可看出非普通知客僧,沈娇儿便知是沾了沈妆儿的光了。

  引着二人入了殿内,先拜了宝相庄严的大佛,旋即去了后院一小佛堂捐香油钱,此事自然是交由留荷等女婢去做,沈娇儿与沈妆儿坐下木塌两侧喝茶,那大僧侯在一旁与二人说话,

  “来了几位贵客,灵远师兄正在藏书阁与人看相解签,还请王妃稍待,贫僧已吩咐人去通报,想必无需太久”

  这一开口方知是灵远的师弟灵慧,平日主持寺里的庶务,若非皇家贵客,等闲不必亲自露面。

  沈妆儿寻思近来请灵远大师解签看相的不知凡几,她平白插上去,恐遭人埋怨,总之今日能见到,也不必急于一时,道,“既如此,咱们午后再去,也不要为难大师。”

  灵慧联想那位的身份,也不是好相与的,既是煜王妃体贴,便顺驴下坡,“王妃宽厚,贫僧代师兄谢过。”

  临走前沈娇儿按捺不住问道,“就不知还有哪位贵客?”

  灵慧看了沈娇儿一眼,换作平日灵慧是不会透露的,只是碍着沈妆儿在场,不敢隐瞒,便回,“首辅家的王夫人与宁尚书的夫人”

  沈娇儿一惊,连忙噤了声,心里却懊恼着,那夜沈妆儿与宁家生了过节,偏偏今日在这里又撞上了,一时后悔不该扯着沈妆儿来求签。

  避开也好。

  沈妆儿姐妹打大雄宝殿后殿出来,一同前往观音殿,沈娇儿在菩萨跟前跪了许久,沈妆儿拜了拜佛,趁着沈娇儿跪经的片刻,便去了隔壁的往生堂,祭奠自己故去的母亲。

  沈三夫人原是江南大户

  人家的女儿,进入本朝后,家族渐渐没落,如今舅族一家尚在江南,沈三夫人去世后,沈家在普华寺供奉了一块往生牌,沈妆儿每每来普华寺总要在此处待上半日。

  今日因与长姐同行,也不敢耽搁,堪堪跪了半个时辰,便一道回客院用午膳。

  彼时双双也玩累了回来,一家子吃了午膳,沈娇儿将女儿哄睡后,灵慧大师那头遣人来了,说是请沈妆儿前去藏书阁求签。

  出了客院往东上了一条游廊,游廊上方缠绕绿茵藤蔓,亦有紫色小花点缀其中,十分沁凉。沿着几条石径往上攀沿,终于抵达一处白玉石砌成的宽台,抬目便可见一七层的木制建筑高耸入林,正是建在山脊侧的藏书阁。

  一行人踏入藏书阁第一层的敞阁,方觉此处坐满了人,珠翠环绕,环佩叮当,皆是前来问姻缘子嗣的女眷,亦有少数问前程的年轻士子少爷,偌大的厅堂聚了大约有百来人,坐在当中被众星拱月的正是王钦的妻子王夫人与宁倩的母亲宁夫人。

  沈妆儿不成想二人还在此处,看了一眼并未露出旁的表情,倒是两位夫人瞧见了沈妆儿立时一怔,尤其是宁夫人,想起前几日被王府拒之门外,上一瞬还被人恭维着,下一瞬便遇见正主,脸上有些挂不住。

  虽是如此,礼节不可少,众人连忙起身朝沈妆儿施礼,

  “给王妃请安。”

  “诸位免礼,”沈妆儿颔首,

  诸人客套虽在,却也止于此,行过礼,场面便静了下来。

  再也不会有人像以前那般对沈妆儿指指点点,却也无人敢上前寒暄,沈妆儿再尊贵,也不过是诸多皇子妃罢了,首辅夫人的荣耀可是独独一份的,连昌王妃与六王妃尚且要给王夫人几分颜面,又何况旁人。

  众人聚在王夫人与宁夫人身侧,并不言语。

  倒是王夫人思及丈夫的忠告,要时刻保持首辅夫人的体面与尊贵,切莫小肚鸡肠,暗想自己处处拔尖,何苦跟个丈夫不疼婆婆不喜的女人计较,遂大方上前与沈妆儿纳福,一双丹凤眼端得是三分和气七分雍容,

  “王妃娘娘,此前我家笙儿多有得罪,还请王妃恕罪”

  沈妆儿淡淡看着她,“得罪谈不上,只是我以为王家规矩大,乃钟鸣鼎食的世家,嫡长女不该行妾室之举,都说长嫂似母,还望王夫人多多教导。”

  王夫人脸色一白,心口涌上一股血腥,与生俱来的傲气让她生生忍住,堪堪挤出一丝笑,

  “王妃误会了,笙儿并无此念”心下琢磨着,得早些替王笙相看一好夫婿,省得被沈妆儿说道。

  时当午后,阳光打茂密的树林投递下来,光影在沈妆儿背后交织,她神情忽明忽暗,

  “那我拭目以待”

  扔下这话,便与沈娇儿上了楼梯。

  灵远大师跪坐在一尊佛像前,面前搁着一蒲团,他面相方正,枯瘦如柴,白眉如卧,一双眼却端得炯炯有神,瞧见沈妆儿进来,先起身行了一礼,

  “给王妃请安”

  “大师好。”

  沈娇儿在屏风外候着,沈妆儿便先跪在蒲团上,灵远大师盘腿坐在她对面,微微阖眼问道,

  “不知王妃有何求?”

  沈妆儿双手覆在小腹,微微紧了紧,淡声道,“求子嗣”

  灵远大师并不意外,眉目低垂着,宝相庄严问道,“是求签还是问卦?”

  “问卦”

  “好,请王妃说一字,待老衲为王妃卜一卦”

  沈妆儿目色微怔,越过灵远大师肩头,瞭望窗外空濛山色,午阳已被云层遮去,天色渐渐黯淡下来,她脑海浮现前世朱谦离开那一夜,她一手覆在小腹,一手握住他宽大的手掌,倚在他怀里

  低泣,

  “若孩儿出生,你还未归来,我取个什么名儿好?”

  男人神情隐在暗处瞧不见,低沉的嗓音却在耳侧坚定响起,

  “若是男儿便叫靖和,若是女儿便称靖宁”

  沈妆儿深深咬着唇,疼痛而不自知,浅浅落下一字,

  “靖”

  又用笔在宣纸上写了下来。

  灵远大师瞥了一眼,又问了沈妆儿的生辰八字,默然念了几句佛语,便摊开掌心的竹卦开始卜卦。

  只听见叮的几声,清脆的竹卦蹦落在地。

  沈妆儿闭着眼,手心紧张地冒汗,生怕卦象不好,暗想自己死过一次了,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,又鼓起勇气睁开眼,地上摆着三个竹卦,压根瞧不明白,便去打量灵远大师脸色。

  灵远大师神色如常,看不出端倪,不过他看着这个卦象,沉默了许久。

  沈妆儿也不知他寻常是何样,一时摸不出深浅。

  见灵远大师盯着卦象久久不语,沈妆儿这才有些慌,低声问道,

  “大师有话不妨直言。”

  灵远大师抬着矍铄的双眼看着沈妆儿,凝然道,“老衲有八字奉予王妃。”

  “请说。”

  “凤凰涅槃,浴火重生”

  沈妆儿听了这八字心神震撼,

  被他窥出天机了,知道她是死过一次的人?

  “这与孩子何干?”她尽量维持出表情。

  灵远大师这才一笑,笑意浅浅的,那双枯涩的眼缀着些许暖意,

  “子存母体,依母而生,你怎样,他便怎样”

  心弦被狠狠一拨,沈妆儿霎时明悟过来。

  她活过来了,她浴火重生,是不是意味着孩子也能活过来。

  喜色渐渐漫过眼眶又被她抑在眼底,她双手加眉一拜,

  “多谢大师。”

  这下有了主心骨似的,忐忑许久的心着实安落下来,这个孩子已是她唯一的指望,否则她不知要如何与他过下去,幸在还有些盼头。

  绕屏风而出,已将神色掩藏好,示意姐姐进去。

  沈娇儿怀着忐忑与希冀迈入禅房。

  底下敞厅,宁夫人将王夫人拉到席位上坐着,轻声问道,

  “她刚刚说了什么,你脸色这么难看?”

  那些话丢人现眼,王夫人自然不会说出来,心里不免琢磨,丈夫说得对,若不早些将王笙嫁出去,这样的闲言碎语还会有,原先大家只当沈妆儿横插一脚,坏了煜王与王笙的姻缘,如今亲眼瞧见煜王维护沈妆儿,甚至不惜露两排牙齿印来推拒侧妃,舆论风向顿时变了,暗地里自然有人说王笙不知廉耻,惦记人家夫婿。

  只是那个傻丫头一心栽在煜王身上,谁也瞧不上,可怎身是好?

  王夫人将忧色压在心底,露出如常的笑容,“嫂子勿忧,并无什么事。”

  原先姑嫂二人上午便可相完,偏偏宁三夫人来得晚,拖着宁大夫人等她,王夫人左右无事,干脆陪着两位嫂子。灵慧大师那头已让沈妆儿候了一个时辰,实在不好意思,委婉提醒煜王妃驾到,二人这才商量让沈妆儿先去,她们再候一候。

  一旁宁家三夫人往楼上瞥了一眼,百无聊赖嘀咕道,

  “若非她横插一脚,现在该轮到我上去求签,不就是担着个王妃名头嘛,有什么了不起,害我们等这么久”

  宁夫人闻言扭头一记冷眼,低喝道,“你还嫌丢脸不够,少说两句。”宁三夫人悻悻闭了嘴。

  王夫人想到自己抽了个上上签,心中不快消散,握着宁夫人的手道,“长嫂,大师说喜事将近,我如今呀,除了孩子,也并无所求了”

  宁夫人由衷替她高兴,“回头呀,首辅不知有多开心。”

  王夫人想起丈夫,眼底流露柔情,腼腆地垂下眸。

  不一会,外头刮来一阵疾风,还带着几分湿气,再望天际,已聚了些厚厚的云团,看来是要下雨了。

  好好的变了天,谁也没预料到。

  众夫人一时起身聚在门口往外张望,

  “看样子要下大雨,要不,咱们先回去吧?”

  “这怎么成?好不容易快排到我了,这一回去,这两日功夫岂不白耗了?”

  除了达官贵人,普通府邸皆是派了仆妇侍从先来领对牌,按照顺序先后求签,有些来得晚,没领到前面的对牌,还不知往后排去了哪日。

  有吩咐仆妇去取伞来,也有人匆匆忙忙回客院稍待,一时藏书阁前的门廊一片混乱。

  须臾,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,远处一团乌黑的旋风袭来,不多时,暴雨倾盆,狂风大作,门前湿了一大片,原先不想离开的,竟都被雨幕困在此处。

  沈妆儿刚带着沈娇儿从楼梯下来,便瞧见这方景象,一时愁上心头。

  原是解完签便离开,眼下只能暂时落脚。

  王夫人不情不愿将主位让给沈妆儿,等宁三夫人上去便坐在她的位置,这一下二人捱在一处,场面有些尴尬。好在众人关心这一场急雨,一时也没人注意这厢。

  沈妆儿向来有午睡的习惯,略有些困倦,便干脆闭目养神,沈娇儿坐在她身侧不远处,脸色也不大好看,灵远大师给她解签说得明白,她会有嫡子,只是会遭些难,若是她能平安渡过那一场劫难,便可圆满,沈娇儿问大师如何渡劫,大师却摇摇头,

  “有些事一定要靠自己争取,女施主若不挣脱藩篱,老衲多说无益。”

  “没有人能一帆风顺,不是此劫,便是彼劫,是劫亦是机,路总得自己去走”

  王夫人只瞧一眼沈妆儿姐妹神色,猜想她们并未抽到上签,心中优越十足,恰恰在这时,一道青色的身影自雨中踏上台阶,那人眉目清润,神清骨秀,雨水沾湿了他衣摆,却不曾遮掩他半分风采。

  “夫君”王夫人神色雪亮,迫不及待起身迎了过去。

  厅内众人纷纷抬眸,正见侍卫撑着一把黑色大伞护送王钦踏上门廊。

  “首辅大人怎么来了?”

  “哎呀,王夫人真是好命,堪堪求个签,首辅便眼巴巴来接,羡煞旁人。”

  即便已习惯了众人艳羡的目光,王夫人看到丈夫出现时,满脸的骄傲依然不加遮掩,替他拍了拍身上的湿气,柔声道,

  “夫君怎么来了?”

  王钦神色温和,“从帝陵回来,路过附近,特来接你。”

  这话一出,又惹得周身一片羡慕。

  王夫人的笑从眼底溢了出来,往里一引,“夫君先歇息一下,等雨小了些再走。”

  冒着这么大雨来接她,可见有多慎重,王夫人心里被甜蜜塞得满满的,要不是眼下说话不便,她定要与丈夫分享喜悦,告诉他,孩子不久就会来。

  王钦一出现,里面候着的士子当即涌上来行礼,王钦一向礼贤下士,从容应对,正不疾不徐与士子说到近来漕运改革,忽然扫了人群一眼,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女眷正中。

  她浑身散发一片柔和的光彩,生生与周遭的喧嚣割离开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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