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.飨宴_青山深处有人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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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.飨宴

  他越走越快,在草上驰逐,如飞燕惊龙。

  肩上挑的担子、怀里抱的女人,都不受一丝的震荡。

  一路横穿古树老藤构筑的森林堡垒,不消一刻钟,就回到了家。

  小别半日,村庄依旧。

  就像窝在大山的子宫里,一副静默又脆弱的模样。

  四周森林莽莽。连日霜冷秋寒,枫树和火炬变红了,银杏和梧桐黄了,乌桕现出忧伤的紫。

  这些疼痛的色彩流淌在大片墨绿的松柏间,凄艳壮美,有着万古的诗意。

  严锦一边欣赏山景,一边将新买的衣裳略微漂洗,晾在门口的绳子上。

  然后,又处理了采来的坚果和浆果。准备做果酱的、腌制的,晒干的,一一分类存进东屋。

  昨日才种的蔬菜已冒了芽。一颗颗小苗生龙活虎钻出草灰层,昂扬舒展在空气里。

  她怀着抚育婴儿的心情,细心揭去穰草。只见满地新绿,如洒一层翠钻,美得夺人呼吸!

  这一幕,让她深深感到了满足,傻傻陶醉了好久。又把四奶奶送的洋葱、集市上买的大蒜、芥菜籽都种了下去。

  阿泰把黑熊送的山羊处理了,便去了柴棚里干活。

  他语出惊人,宣布要造一座房子。说得轻松平常,好像砌个鸡窝那么简单。

  整个下午拿着一根芦柴棒,在屋后的空地上量来量去,又拿着竹锥笔和墨线,在一块大木板上画画涂涂。

  严锦窥了一眼——画得比盘丝洞还复杂。

  想必是顺着他脑子里纷繁的蜘蛛丝构建出的图纸,每根线、每个圈代表什么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
  严锦并不多嘴。她不想以自己的审美影响他。

  就让他享受创造的乐趣吧!造出来什么她就住什么!

  居室只要足够干净,住山洞也有雅趣呢!大可不拘一格——这是她的想法。

  晚上沐浴完,他意犹未尽,仍去柴棚里研究他的建筑图。

  眼睛能夜视,连灯也不必了。

  严锦去瞧他。

  他一味锁眉凝思,头也不抬地说:“困了先去睡吧。我过会儿来。”

  “嗯,那你快来。你不在我睡不着。”她顺口说了句甜话,就提灯进了屋。

  男人纹丝不动站着,脑袋里的蜘蛛丝仙气十足地飞扬了起来。

  ——他不在她睡不着呢,算了,要不就睡吧。

  他收拾好笔和墨线,摇着步子进了房。却现才几息功夫,她已沉入睡乡三千尺了。

  这个巧言令色的骗子!

  他板着脸坐到床边,想推醒她实施报复。终究没下得了手。

  她睡得太香了。两手耷在脑侧,像婴儿般睡得一本正经。身子似在静静酵着,飘出丝丝醉人的幽香。皎月似的小脸上氤氲着热气。一呼一吸,分外的清新甜美。

  他凝望她了一会,目光变得像个温敦的老牛。忍不住伸出手,轻柔地将她抄到臂弯里,爱不释手地抱着......

  如此坐了许久,一动也不动。

  感受着她丝缎般的皮肤上传来温暖,一点一滴渗入到内心的深壑里去了。

  这个时刻,他忽然生出个疯狂念头来:干脆以后不要孩子得了。

  这一生一世,只疼她一人!

  这样多好!

  对这洪水般倾注下来的厚爱,严锦毫无所觉。

  她只感觉被硌着了,迷蒙掀开眼皮瞧了瞧,含糊地抱怨道:“大半夜做啥呢……要给我喂奶么?”

  丈夫:“……”

  她从他的臂间翻滚下去,爬进了被窝,寻个舒服姿势躺好,又睡了过去。

  次日是艳阳天。

  金轮爬到山林上空。盆地的雾气为之一清。人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。

  寂寂的村庄在这一早晨又躁乱起来。

  似乎因天气好了,牛鬼蛇神也都开始出洞。

  里长父子率领一队里甲,伸着脖子向北疾行。慌里慌张,前仆后继,好像龙宫将倾,龟丞相带着一帮虾兵蟹将在出逃。

  没过一会,村口传来了大动静。

  远看去,来了一匹匹高头大马、许多公服皂吏,阵仗煞是惊人。

  明明村口一马平川,几乎没人,还搞了个鸣锣开道。两侧排开一溜儿人马,众星拱月地伺候着-----好像来了个星宿老怪。

  “大哥,不会是秦漠和云信吧!”

  阿泰:“可不是那两个不知死活的!”

  严锦笑了,“啊,看样子,昨天是想微服私访来着,回去想想,还是要摆大排场。这一摆,又成了唱戏的!”

  阿泰表示不屑关注。提着一个大的石磙子,到屋后夯地去了。

  过了一个时辰,沿河跑来一个矮敦敦的汉子。

  到了坡下,憋红了脸向严锦喊:“阿泰家的——上头县老爷来了,要大飨村民。傍晚都去村口吃饭!”

  严锦困惑不已,“大飨村民?!”

  汉子听她搭了话,脸上涨得紫红,升级成一只猪肝精。

  “是哦,带来十个大厨……要,要请全村吃八大碗。都要去!”

  “哦,好,好的!”严锦充满错愕应下来。

  果然要开始抽疯了吗?

  全村八十户人家,按每户五口算,要飨四百多人!

  汉子不停挠头,眼神偷瞟着她,脚尖儿在地上碾来碾去。似乎等她了话才敢走。

  严锦忙说:“谢谢您啦!”

  汉子如受惊的小鹿般瑟缩一下,满脸通红地跑了......

  严锦料知丈夫也听到了,却仍转去屋后汇报。

  还未开口,男人粗声说:“听见了。”一脸不予置评的神气。

  严锦抽抽嘴角,便不说了。

  短半日功夫,屋后近两百平地方已现出两尺深的基坑。

  他端起那巨大的磙子,往地上一夯,威力不亚于压土机。力量的辐射波在土壤里传递,波及她的脚心,一直震到心尖上去!

  不知怎的,她好似得了“情人眼里出西施”的病,这两日瞧这“拙夫”,哪里都好。看着他认真做事的模样,心里就觉得好软和。

  一时,又柔声问道:“大哥,那晚上我们去吗?”

  “去。为何不去?”

  他渊渟岳峙立在基坑里,用手指捋了捋身上的汗。“到这种地步,再想置身事外也难。”

  “诶?到哪种地步啦!”

  丈夫瞧她一眼,“哪种地步?他们已经两只脚踩进来了。再想拔出去已经没可能。往下只有……”

  他咽了话,搬起磙子往地上用力一夯,充满暗示性对她点了个头。

  大地深处“嗡”一声传来深沉的回应,好像地狱之门洞开的余韵。

  一下午,村道上特别热闹。

  几十个皂吏忙得屁股翻起来,不停往来村民家中,借桌、借凳子,借锅碗瓢盆。

  搬东西的人络绎不绝。大厨们在村口架起大锅,生起了火。

  城里酒楼拉来整猪整羊,肥鹅烧鸭,熟卤鲜鲊,各种细巧果子,哟喝卸货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
  整个村,不,应说整个县,为了一顿饭东奔西忙,鸡飞狗跳。

  果然抽疯世子爷干出来的事儿!

  天未黑,村口支起了几十盏宫灯。

  风舞流苏,灯光似水。遥望去,那一片儿美得十分诡异,像丰都城在办喜事。

  村民们都知道秦漠是天家的混世魔王,除了被叫去帮忙的,谁也不敢凑上去围观。

  一个个如临大敌,蜗缩在家,田里也不敢去了。

  飨宴开始前,村口传来鼓声,催请村民去吃饭。“咚咚咚”像要打仗。

  被飨者们不敢拿乔,穿着最好的衣裳走出家门,如同奔赴刑场,各个战战兢兢,神情凝重。

  李元庆奔到路边来,压着声音指挥大家:“笑,都笑起来!自然一些笑!”

  气氛之怪诞,古往今来少有。

  严锦走在丈夫身旁,心中不停地扭曲拧。咬着嘴巴想喷笑。

  阿泰“切”了一声,笑骂道:“好一场荒唐戏!”

  前面的周长根回头瞧他一眼,仿佛生怕被他连累,眼神像惊恐又戒备的小兽。

  后面的李燕妮擦着严锦上去,跳到他身边说,“嗨,长根叔!”

  她倒不怕。昂挺胸,步姿跃然。

  穿着窄袖绯色短衫,罩青蓝色比甲,下配杏色褶裙。头戴一圈银花。肤光晶莹,乌如缎,美目顾盼生辉——颇有异疆美少女的风情。

  相比之下,前头穿红戴绿、僵硬成人棍的王寡妇,真是叫人不能看了-----居然同手同脚!

  严锦随人潮来到村口。现空气像被淬洗过,成了适合皇亲贵族呼吸的质地。清静优雅,贵气逼人。

  鼓点已经停下。现场一片鸦雀无声。黄色的灯光如纱似水飘漾在这个结界里。

  人们在李元庆的组织下,敛气屏息走了进去。

  秦漠立在议事堂前。身边安静地簇着大小官吏,各个弓腰低头,仿佛一尊尊忏悔的雕塑。

  他穿着一袭紫色云纹锦袍,头戴金冠,端的是天家人才有的至尊气派。

  瞧这阵势,蝼蚁草民集体腿了软。

  暂时充当太监的李元庆尖着嗓子喊:“跪----”

  话音未落,已经匍匐下去一大片。

  严锦也随大流准备下跪。

  丈夫还没来得及阻止这没出息的东西,秦漠已下了台阶,大步上前虚扶她一把。

  他温和微笑着,张口想说“师婶,使不得”,却被师叔充满警告的灰绿色冷瞳逼回去,含糊道了一句:“......快请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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